即使天空阴霾,阳光也会照耀圣西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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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女预警】缪斯

      她真是美丽动人。如果在她这个年纪还能被称之为美人的话。她的身段显然已经不适合用纤细了,那些品味毒辣的评论家会说她瘦削。只是一双眼还从未浑浊,就像是她给我们看的从前那些相片上一样,像是黑玛瑙一般晶莹。她如今在这片繁华街段过不繁华的日子,生意尚可,不算萧条。她经营的是古董生意,除却欢喜佛陶瓷、绸缎和不知道多少个世纪前的鼻烟壶,她也做古着。老板娘自己都总是一身古着,把从前不知哪个闺秀的长裙子拿过来,搭配打结的T恤衫与稍显夸张的几何式样珠宝穿。她很喜欢能露出脚趾的凉鞋,十个脚趾头于是和十个手指头一样张扬,和她唇上的口红同等地鲜艳。啊,真是个妖艳的老女人。


      店内总是养着猫。是踏雪寻梅的猫儿,经常在下午时趴在柜台睡大觉。她却从来不担心猫会打碎什么珍藏。古董店生意不旺的缘由或许也有这家店极其难找,就算你看见了明晃晃的一个招牌,也经常会因为疏忽遗落了小店的入口。老板娘总是翘着兰花指用鸡毛掸子打扫卫生,她脸上的纹路是香粉掩盖不去的,于是她也没在乎。这个年纪还真正剩下美的似乎只是一头好头发,还有那双手。那手一看就经过了多年的珍贵与娇养。没有人知道老板娘从前真的在做什么。


      我最开始也没注意到这家店。我几乎是一脚踏空进来的,就像是爱丽丝一脚踏空进了兔子洞。但是我路过她的木头架子时,我注意到那儿有一罐子真正的,满满当当的橘子酱。


      老板娘并没有过来热情招呼我,我想是因为她见过太多人。很多人只是来这里随意逛逛,然后再带着一肚子莫名其妙的见闻离开。我所得到的见闻又和那些人不同。我注意到这里的陈设别出心裁,这不是古董行,而更像一个收藏家真正的家。我四处环顾,在心里对自己说,看哪,看哪,我不需要太多期待,下一秒我就会在哪个墙上堂堂正正地见到一张禁止拍摄的须知,用三种语言写了三行,日文、英文——以及中文。


      老板娘却突然说话了:“这里允许拍照。”


      “允许拍照?”我猛地一下子回头看她。她正翘着小指给自己斟茶,我闻了闻,空气里有一股玫瑰花和祁门红茶的好闻气息。


      老板娘眼皮都没抬一下:“拍的时候注意一点。”


      我掏出手机。老板娘似乎就真没有太在意我,又忙着喝茶去了。她的耳垂上是一对儿银质圈状耳环,随着动作柔柔地摆,像是弱风扶柳似的。我拍了两张,她这时候又突然幽幽地:“现在很少会有年轻人用相机吗?”


      我想了想:“出来玩的话,手机确实会更方便一点。”


      “时代真是变化了。”她看了我一眼,“我从前也遇到过这样一个年轻人,喜欢照相。”


      她想了一下,“那个时候我也还年轻。”


      我说:“您年轻时一定比现在美丽得多。”


      她笑笑,向我招招手:“你过来。”


      我于是走过去,她指着一把空椅子向我打手势:“请坐。”


      我坐下来后她又说:“喜欢喝茶吗?”


      没等我回答,又很快地,“不喜欢祁门红茶,我还有别的,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打一通电话,请临近的蛋糕房给你送一壶热巧克力和满满当当的一大盒杯子蛋糕来。”


      我最后没有接受热巧克力的邀请,于是我坐在那里,猫也坐在那里,我们喝红茶,说话。老板娘给我看过去的相册。我不知道老板娘到底对几个人谈起过这个故事,但是真正铭记于心的——甚至诉诸纸笔的,我从来只知道我一个。在那些人的记忆里,这就是个风韵犹存的老姑娘,初吻曾经像一只战栗的蝴蝶一般落在她的嘴唇上,然后就翩翩地飞走了。我在这里写这个故事,似乎也从来不是为了什么。这是关于老板娘的故事。这似乎也不仅仅是老板娘一个人的故事。




      她年轻时很美,化不化妆都一样美。老板娘给我看的泛黄的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少女,可以靠那头从不说谎的好头发辨认。那是个眼神就极度美丽的孩子。衣料考究,领口前还有一只珍珠胸针。她的手很规矩地抱握着搁在一块缎巾上,而缎巾恰恰好落在膝上。我不知道那双皮鞋是什么样的色泽,应当是珍珠白。背后照例是一张独脚小桌,一只花瓶——符合你对那个年代的一切幻想。


      她等着我的反应。我说,您真美。


      她却微微一讶,然后笑起来。她说,我知道我从前是很美,但我不是想让你看这个。瞧。她鲜红色的指甲落到那照片上,你有没有觉得她在躲闪镜头?


      啊、啊。我仔细地眯起眼,低声地说,是的。她是不是不习惯照相?


      恰恰相反。老板娘说,她从小就喜欢照相,照例的合家团圆照,身份登记的例行照相,以及她那么爱美——她经常去照相。


      那她为什么要躲镜头?


      老板娘大笑,因为镜头对面是一个年轻人。


      最初提到的那个会照相的年轻人?


      老板娘突兀地不笑了,一种美丽的羞涩浮现在她眼睛里。这个时候你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与这张相片是同一个人。


      是啊、是啊。很久很久之后她轻声说,我那时候第一次答应他,他一直追着我,要求给我照一张相。




      她年轻时当然就是绝对的美人。家世清白、名门出身,再加之一张姣好的面容。而历来一朵好花总是要招蜂引蝶,总是会惹得人去追寻那份色与香的。她走在学校里头,美丽大方,笑容可掬。于是无数人便争着、夺着、幻想着,要把她攀折去自家的花瓶中。他也不例外。只是他追求的方式太不可思议。那一天,白面清癯的男子忽然把她堵住,声若蚊呐地嗫嚅道,我可以给你照张相吗?


      当时的她拒绝男孩子的方法很简单,无论他们请她喝咖啡又或者别的什么,她都会欣然赴约,然后告诉对方说家中父亲已经在给自己物色一门婚事的消息。“但是我们彼此可以做彼此永远的好朋友。”自然每次都这样轻松地再无了下文。于是她也极其爽快地应下了这个邀请,互相约定好在这周的星期六,上午十点钟。


      她当时还忙着下午去和原定的小姐妹出门玩,来不及再回家更换一趟衣服,于是径直打扮好了婷婷袅袅地上门。她当时奉行衣饰都是为衬托自己而在的,因此历来爱好穿得简单。她挑了一身黄旗袍,配以简单的珍珠首饰。那时候学校流行西方的指甲油,她不爱涂,一双手都是素的。他忙着替她开门时,她自然而然地擦肩而过,他闻到一股好闻的雪花膏香味。


      我听到这里打断了。我说,可是那时候她不爱他——那么明显地。她不爱他。


      老板娘沉默了一小会儿。她说,那个时候他说想拍一系列主题照。于是她配合他表演,把眼神都武装起来。她当时以为的原因是自己是学校舞台上的明星,负责在一台台戏剧上出演奥菲利亚与朱丽叶。她激动地发现他居然能把这姿态定格得很好。学校有时候也会请专人来照相,但是效果不够——完全不够。他们的相机记录的是盘起来的发髻,是香粉胭脂,是华美得不能再华美的道具与服装。只有他能够理解她眼神的秘密,然后用照片记录下来。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爱,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爱了他。




      他是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人。当然也有很多人说他生得安静苍白,乃至有些羸弱。她不在乎这些。他们约定好每周何时碰头,然后他给她照相。有时候一不小心拍坏了。但是他从不在乎,一样地冲印出来,只是不会给她看。他挑给她瞧的都是顶美的精品。在他眼里,眼前的妙龄少女也是一样顶美的精品。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生怕勾出一丁点儿丝头来。


      我斟酌语句。我说,他或许是个艺术家。


      老板娘没接声。她说,这个女孩子年轻时漂亮又大胆,什么都不怕。于是当她发现自己或许是真的爱了的时候,她也没有怕。她知道他只有过她一个模特儿。那些珍重的又或者不经意间的举手投足,最后都蒸腾成爱情了,融化在雨里头去。


      于是她替他去买胶卷,在那胶卷里偷偷藏了一张小纸条。她的文笔和她一样美,但是她这次却故意不运用。他展开那包袱时,会发现除了原定的胶卷,还有一张字条轻飘飘地飞出来。那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他的心被紧攥了一下。


      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就那么写着:我要嫁给你!




      我在猜想那时候的她是如何想的。一位目空一切的公主,一位高不可攀的闺秀。她因为被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赏识而这样去爱了。我后来经常回想起来,因为我那段时间总是路过那段街区,我有时候看见猫会自己出门,到大街上溜溜达达,有时候偶然得到一两条小鱼干。我曾经追着那只猫,一路追到昏暗不可见的小巷前。我迟疑了。我不知道猫最终的去向是哪里。


      我走下一层又一层台阶,手里握着我那存着古董店照片的手机。我心里想的事情是她和他。她是他的缪斯,很多人会这样简要地概括这个故事。可是缪斯女神却随着爱情一同来临,在每个不经意的黄昏里。我见过很多情侣拥抱、亲吻,他们有时候的态度甚至让人厌烦了,在光天化日之下搂抱在一起,胡乱地吻来吻去。我悄悄地避开了。我心里则想着她和他最初的吻。这一次换她把他堵住了,他的面庞依旧是那样苍白如雪。无论身处革命又或者恋爱革命,女子在当时地位就是一层弱者。她却偏偏抛开了那层弱,于是他才后背汗涔涔地,仿佛自己才是真正那个弱者。


      她捧着他的脸,那脸在她此刻目光下多可爱。他知道会发生些什么,确切地说不无期待。她捧着看了许久,突然噗嗤笑出声。她轻而易举地把那张脸丢掉了,就好像一并能丢掉他可笑的自尊。你不喜欢我,或者起码不同等地喜欢我。她说,又清脆又嘹亮,像是她从前在那些舞台上唱歌儿。你不喜欢我,那我也要让你尝尝不喜欢。


      她的臂膊这时候却被抓住了,是那只戴着玉镯儿的胳膊。那只玉镯是银楼里难能可贵的式样,他从前买过来,不无谦卑地请求她接受这份或许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的礼物。


      我想象着他们的初吻。我想象着那男子鼓足了余生的勇气,却在此刻全部蒸发掉了。他的勇气只够供应这一瞬。于是在往后的漫漫余生中,他会失却、失却所有终末的不足。


      感情里多得是非黑即白事情。但那一个会替她照相的年轻人生命里满是阴翳的灰度。




      她没有嫁给他,但是也没有嫁给任何人。她和家中吵架,但与此同时她也在和他吵架。之前我们刚刚提过革命与恋爱革命,现在恋爱革命崭露头角,她就想加快步伐把真正的革命一并紧跟上去。


      她反抗的方式是给画家当裸体模特,且堂而皇之挂在闺房一进门正对的墙上。有一句话是保守者最开放,她抛却陈旧的性观念与古国的迂腐文化,仿佛要把自己从头到尾洗刷似的。她本以为他也会尊重她,就像是最初别人请她上咖啡厅,请她去跳舞,都暗自希冀能够得到一些身体接触的经历。而他只是选择把她堵在门口,以一个怯懦者最大的勇气,询问她想不想照相。


      他想不明白反抗的方式有那么多,为何偏要选择这一个。他眼中的这细瓷般的雪白胴体蒙了尘。她的快言快语利落地同时伤了两个人的心。于是那个年轻人回到从前灰蒙蒙的生活,他历来都只是一个独行者,他的眼中没有任何,只余下他自己。她斥之为令人讨厌的骄傲。她明白他头脑里满都是骄傲,即便他会体贴地为她拉开车门,会不厌其烦地看她在花廊下穿针。


      相思是很苦的。他恨极了,她则更比他多了一层。她最终彻悟他看她的眼神是哪里多了一层不对劲,那只是艺术家看他的艺术品,看他顶礼膜拜的女神,而不是爱她本身。她只不过是他镶金嵌玉的艺术意义。她请下人把所有事物收拢,装进巧克力匣子里一并返还。下人来去如风,很快把对方拾掇的信笺礼物带了回来。她此刻臂膊上空荡荡的,少了那只玉镯子的重量。由于长年累月佩戴,太阳光留下雪白雪白的一个印子。雪片在太阳光下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


      她的骄傲比他更甚。他指责她只是想要王座边一个顶礼膜拜的仆,而只有她自己才咬紧了牙关知道,她曾把自己本没料及的爱情全部一股脑儿地塞给了他。现在他累了,她也是。


      追寻缪斯形象的人本质上都自恋。他爱的从来是他自己。




      他再也没找到过她的眼睛了。不仅仅因为她把那眼睛藏匿在浓妆下。




      她后来仍旧拒绝家里安排的婚事。听说对方后来改了一个目标,嫁过去的大小姐一直生不出儿子,被婆婆和小妾集体排挤,最终落得自杀。会照相的年轻人出了名,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于是就那样带着照片飞走了,飞到了世界上不知道哪个角落去。那些人会恭敬他的艺术他的思想乃至他本身,即便他依旧苍白,甚至可能更苍白了。后来——后来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学过。老板娘停顿了一下,给我续了一杯茶。我这时候注意到她无名指上有枚戒指。

  

      我说,结婚了?

  

      不,不。她才一下子意识到,但是没有把手缩回。她静静地说,那是从前的,我那次归还东西时一下子忘记,后来也干脆将错就错。人么,总是自私地想抓住点什么留着。

  

      他向你正式求了爱?

  

      她笑起来。怎么可能呢?这只戒指是我自己买的一对儿。但是当时也没机会送出去,留在自己家里面了。本来收东西时想要干脆一起全部扔给他,结果忘掉了。你瞧啊,有些东西,根本是说不通的。

  

      我向老板娘告别,带着从她那儿听来的故事。这片街区有个中央喷泉,大理石雕塑,是著名的缪斯女神像。我看见那只猫儿蹲在那里,目光炯炯地,似乎在沉思。有不少游客在围绕着那只猫拍照,他们赞美着、喜爱着,甚至有些人会上手抚摸,但猫儿从来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老板娘有一副清秀的嗓音,即便老了也是如此。她的语法纯熟,发音十分标准。我回过头望望那家店,在夕阳余晖里仿佛镀了一层金边,闪闪发亮。可是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有幸踏进来,更少数的人或许会和我一样,有幸听到一段故事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个故事。

  

      那是一个极度软弱的人,唯一不软弱的地方却不是在明明这个故事主题的爱情上。

  

      后来我有幸接到友人邀请,去看一位老先生的摄影展。老先生举动文雅,言语间透露出不凡的学识。友人和他相熟,于是二人便被我甩在后面,一路走,一路讲述这些作品的来历。我看得很快,或许因为我确实不明白艺术。在一个隐秘展厅的最角落,我看见了身着黄色旗袍的她。她被镶嵌在一副乌木镶金的相框中,绾发一丝不苟,珍珠胸针在胸口上作精美的点缀,那样美丽的年轻。她的眼神依旧那样美,像是黑玛瑙,润泽、晶莹。我想象着她恰到好处表演的风姿,以及把脸遮在相机后面,实则早已羞得满面通红的那个年轻人。

  

      因为我在这一张照片前面停留太久,他们追上来了。友人也显然一下子被这个眼神美丽的孩子吸引住,于是指着问老先生,这位是您的什么人?

  

      老先生说:“缪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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